論中文之西化
語言和錢幣是人與人交往的重要工具。同胞之間,語言相通,幣制統一,往來應無問題,但是和外國人往來,錢幣就必須折合,而語言就必須翻譯。折合外幣,只須硬性規定;翻譯外文,卻沒有那么簡單,有時折而不合,簡直要用“現金”交易。所以Kung Fu在英文里大其行道,而“新潮”、“迷你”之類也流行于中文。外來語侵入中文,程度上頗有差別。‘“新潮”只是澤意,“迷你”則是譯音。最初的外語音譯,例如 “巴立門”、“海乙那”、“羅曼蒂克”、“煙土彼里納”、“德溪克拉西”等等,現在大半改用意譯,只有在取笑的時候才偶一引用了。真正的“現金”交易,是直引原文。這在20年代最為流行:郭沫若的詩中,時而symphony,時而pioneer,時而gasoline,今日看來,顯得十分幼稚。
英國作家常引拉丁文,帝俄作家常引法文,本是文化交流不可避免的現象。今日阿刺伯的數字通行世界,也可算是一種“阿化”:西方書中,仍有少數在用羅馬數字,畢竟是漸行淘汰了。中國的文化博大而悠久,語文上受外來的影響歷來不大;比起西歐語文字根之雜,更覺中文之純。英國九百年前亡于法系的諾曼第,至今英文之中法文的成份極重,許多“體面”字眼都來自法文。例如pretty一字,意為“漂亮”,但要意指美得高雅拔俗,卻要說beautiful——究其語報,則pretty出于條頓族之古英文,
語言和錢幣是人與人交往的重要工具。同胞之間,語言相通,幣制統一,往來應無問題,但是和外國人往來,錢幣就必須折合,而語言就必須翻譯。折合外幣,只須硬性規定;翻譯外文,卻沒有那么簡單,有時折而不合,簡直要用“現金”交易。所以Kung Fu在英文里大其行道,而“新潮”、“迷你”之類也流行于中文。外來語侵入中文,程度上頗有差別。‘“新潮”只是澤意,“迷你”則是譯音。最初的外語音譯,例如“巴立門”、“海乙那”、“羅曼蒂克”、“煙土彼里納”、“德溪克拉西”等等,現在大半改用意譯,只有在取笑的時候才偶一引用了。真正的“現金”交易,是直引原文。這在20年代最為流行:郭沫若的詩中,時而symphony,時而pioneer,時而gasoline,今日看來,顯得十分幼稚。
英國作家常引拉丁文,帝俄作家常引法文,本是文化交流不可避免的現象。今日阿刺伯的數字通行世界,也可算是一種“阿化”:西方書中,仍有少數在用羅馬數字,畢竟是漸行淘汰了。中國的文化博大而悠久,語文上受外來的影響歷來不大;比起西歐語文字根之雜,更覺中文之純。英國九百年前亡于法系的諾曼第,至今英文之中法文的成份極重,許多“體面”字眼都來自法文。例如pretty一字,意為“漂亮”,但要意指美得高雅拔俗,卻要說beautiful——究其語報,則pretty出于條頓族之古英文,故較“村野’”;而beautiful出于古法文,更可上溯拉丁文,故較“高責”。在莎劇中,丹麥王子臨死前喘息說:
Absent thee from felicity a while,
And in this harsh world draw they breath in pain
歷來評家交相推許,正因前句死的舒解和后句生的掙扎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而absent和felicity兩個復音字都源出拉丁,從古法文傳來,harsh、world、draw、breath四個單音字卻都是古英文的土產。在文化上,統治者帶來的法文自然比較“高貴”。相對而言,中國兩度亡于異族,但中文的“蒙古化”和“滿化”卻是極其有限的。倒是文化深厚的印度,憑宗教的力量影響了我們近兩千年之久。但是,盡管佛教成為我國三大宗教之一,且影響我國的哲學、文學、藝術等等至為深遠,梵文對中文的影響卻似乎有限。最淺顯的一面,當然是留下了一些名詞的音譯或意譯。菩薩、羅漢、浮圖、涅醒、頭陀、行者、沙彌之類的字眼,久已成為中文的一部分了。我們習焉不察,似乎“和尚”本是中文,其實這字眼也源于梵文,據說是正確澤音“鄔波馱耶”在西域語中的訛譯。又如中文里面雖有“檀越”一詞,而一般和尚卻常用“施主”而不叫“檀越”。
梵文對于中文的影響,畢竟限于佛經的翻譯,作用的范圍仍以宗教為主,作用的對象不外乎僧侶和少數高士。劉禹錫“可以調素琴,閱金經”,李賀“楞枷堆案前,楚辭系肘后”,柳宗元“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其實真解梵文的讀書人,恐怕寥寥無幾。到了現代,英文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不但藉基督教以廣傳播,而且納入教育正軌,成為必修課程,比起梵文來,實在普遍得多,但對中文的害處,當然也相應增加。佛教傳入中國之初,中國文化正當盛期,中文的生命厚實穩固,自有足夠的力量加以吸收。但本世紀以來,西方文化藉英文及翻譯大量輸入,卻正值中國文化趨于式微,文言的生命已經僵化,白話猶在牙牙學語的稚齡,力氣不足,遂有消化不良的現象。梵文對中文的影響似乎止于詞匯,英文對中文的影響已經滲入文法。前者的作用止于表皮,后者的作者已達周身的關節。
六十年前,新文化運動發軔之初,一般學者的論調極端西化,語文方面的主張也不例外。早在1918年3 月14日,錢玄同在《中國今后文字問題》一文中就說:“中國文字,論其字形,則非拼音而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識,不便于寫;論其字義,則意義含糊,文法極不精密;論其在今日學問上之應用,則新理新事新物之名詞,一無所有;論其過去之歷史,則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為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記號……欲使中國不亡,欲使中國民族為20世紀文明之民族,必以廢孔學,滅道教為根本之解決,而廢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漢文,尤為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至廢漢文之后,應代以何種文字,此固非一人所能論定;玄同之意,則以為當采用文法簡賅,發音整齊,語根精良之人為的文字Esperanto。唯Esperanto現在尚在提倡之時,漢語一時亦未能遽爾消滅;此過渡之短時期中,竊謂有一辦法:則用某一種外國文字為國文之補助……照現在中國學校情形而論,似乎英文已成習慣,則用英文也可;或謂法蘭西為世界文明之先導,當用法文……從中學起,除國文及本國史地外,其余科目,悉讀西文原書。如此,則舊文字之勢力,既用種種方法力求滅殺,而其毒焰或可大減——既廢文言而用白話,則在普通教育范圍之內,斷不必讀什么“古文’發昏做夢的話……新學問之輸入,又因直用西文原書之故,而其觀念當可正確矣。”
在錢文之前,《新世紀》第四十號已發表吳稚暉的意見:“中國文字,遲早必廢。欲為暫時之改良,莫若限制字數;凡較僻之字,皆棄而不用,有如日本之限制漢文……老為限制行用之字所發揮不足者,即可攙入萬國新語(即Esperanto);以便漸攙漸多,將漢文漸廢。” 錢文既刊之后,胡適和陳獨秀立表贊同。胡適說: “我以為中國將來應該有拼音的文字。但是文言中單音太多,決不能變成拼音文字。所以必須先用白話文字來代替文言的文字,然后把白話的文字變成拼音的文字。”陳獨秀則說:“吳先生‘中國文字,遲早必廢’之說,淺人聞之,雖必駭怪;循之進化公例,恐終無可逃,惟僅廢中國文字乎?抑并廢中國言語乎?此二者關系密切,而性質不同之問題也,各國反對廢國文者,皆破滅累世文學為最大理由,然中國文字,既難傳載新事新理,且為腐毒思想之巢窟,廢之誠不足惜……當此過渡時期,惟有先廢漢文,且存漢語,而改用羅馬字母書之。”
六十年后重讀這些文章,其幼稚與偏激,令人不能置信。所謂世界語,始終不成氣候,將來可見也難成功。至于中文,豈是少數一廂情愿的‘“革命家”所能廢止?六十年來,中文不但廢止不了,而且隨教育的普及更形普及,近年西方學生來中國學習中文的,更是越來越多。我國學者和外國的漢學家,對中國古典文學不但肯定其價值,而且加強其評析,并不當它做“腐毒思想之巢窟”。六十年來,我國的作家一代接一代努力創作,累積下來的成就足以說明,用白話文也可以寫出優秀的詩、散文、小說、評論。
但是六十年前,所謂文學革命的健將,一味鼓吹西化,并未遠矚到這些前景。1919年2月11日,傅斯年在《漢語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談》長文里說:“近一年來,代死文言而興的白話發展迅速的很,預計十年以內,國語的文學必有小成。稍后此事的,便是拼音文字的制作。我希望這似是而非的象形文字也在十年后人墓。”
傅斯年此文論調的激烈,和他的那些新派老師是一致的。此文刊出前一個半月,他已發表了一篇長文,叫做《怎樣做白話文》。他認為中國白話文學的遺產仍太貧乏,不足借鏡,要把白話文寫好,得有兩個條件。第一就是乞靈于說話,留心聽自己說話,也要留心聽別人怎樣說話。傅氏說:“第一流的文章,定然是純粹的語言,沒有絲毫羼雜。任憑我們眼里看進,或者耳里聽進,總起同樣的感想。若是用耳聽或眼看,效果不同,便落在第二流以下去了。”不過,傅氏立刻指出,語文合一的條件并不充足,因為口語固然有助文章的流利,卻無助文章的組織,也就是說,有助造句,卻無助成章。所以,要寫“獨到的白話文,超于說話的白話文,有創造精神的白話文”,尚有賴于第二個條件。
這第二個條件,傅氏說,“就是直用西洋人的款式,文法、詞法、句法、章法、詞技(figure of speech)……一切修詞學上的方法,造成一種超于現在的國語、歐化的國語,因而成就一種歐化國語的文學”。
傅氏又說,理想的白話文應該包括“1)邏輯的白話文:就是具邏輯的條理,有邏輯的次序,能表現科學思想的白話文。2)哲學的白話文:就是層次極復,結構極密,能容納最深最精思想的白話文。3)美術的白話文:就是運用匠心做成,善于人人情感的白話文”。照傅氏的看法,“這三層在西洋文中都早做到了。我們拿西洋文當做榜樣,去摹仿他,正是極適當極簡便的辦法。所以這理想的白話文,竟可說是———歐化的白話文”。
最后,傅氏又說:“練習作文時,不必自己出題、自己造詞。最好是挑選若干有價值的西洋文學,用直譯的筆法去譯他;徑自用他的字調、句調,務必使他原來的旨趣,一點不失……自己作文章時,徑自用我們讀西文所得,翻譯所得的手段,心里不要忘歐化文學的主義。務必使我們作出的文章,和西文近似,有西文的趣味。這樣辦法,自然有失敗的時節,弄成四不像的白話。但是萬萬不要因為一時的失敗,一條的失敗,丟了我們這歐化文學主義。總要想盡辦法,融化西文詞調作為我用。”
博斯年的這些意見,六十年后看來,自然覺得過分。實際上,新文學運動初期的健將,例皆低估了文言,高估了西文。胡適在當時,一口咬定“自從三百篇到于今,中國的文學凡是有一些兒價值有一些兒生命的,都是白話的,或最近于白話”。他認為我們愛讀陶淵明的詩,李后主的詞,愛讀杜甫的《石壕吏》、《兵車行》,因為這些全是白話的作品。但是證以近年來的文學批評,不近于白話的李賀、李商隱,也盡多知音,甚至于韓愈、黃庭堅,也不曾全被冷落。杜甫的語言,文白雅俚之間的幅度極大,有白如《夜歸》之詩句“峽口驚猿聞一個”和“杖黎不睡誰能那”,也有臨終前艱奧多典的《風疾舟中伏枕書懷》那樣的作品。年輕一代的學者評析杜詩,最感興趣的反而是《秋興八首》那一組七律。
新文學的先鋒人物對舊文學那么痛恨,自有其歷史背景,心理的反應該是很自然的。前面引述的幾篇文章,大都發表于1918年,與廢科舉(光緒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相距不過十三年,科舉的桂桔猶有余悸。年事較長的一輩,如梁啟超、吳稚暉、蔡元培、陳獨秀等,且都中過舉,具有親身經驗。所謂八股文,所謂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對他們說來,正是吞吐已久的文學氣候。我們不要忘了,曾國藩死的那年,吳稚暉已經七歲,很可能已經在讀桐城派的古文了。曾國藩說:“古文無施不宜,但不宜說理耳”,乃被錢玄同抓到把柄。當時的軋記小說多為聊齋末流,正如胡適所嘲,總不外如下的公式:“某地某生,游某地,眷某妓。情好綦篤,遂訂白頭之約……而大婦妒甚,不能相容,女抑郁以死……生撫尸一慟幾絕。”林琴南譯小說,把“女兒懷了孕,母親為她打胎”的意思寫成了“其女珠,其母下之”,一時傳為笑柄。這些情形,正是新文學先鋒人物反文言的歷史背景。
不過胡適、博斯年等人畢竟舊學深邃,才能痛陳文言末流之種種弊病。他們自己動筆寫起文言來,還是不含糊的。以博斯年為例,他最初發表《文學革新申議》和《文言合一草議》,是用文言,到了發表《怎樣做白話文》時,就改寫白話了。一個人有了傅斯年這么深厚的中文根底,無論怎么存心西化,大致總能“西而化之”,不至于畫虎類犬,陷于“西而不化”之境。1950年,孟真先生歿前數月,傳來蕭伯納逝世的消息,他一時興感,寫了三千多字的一篇悼文《我對蕭伯納的看法》,刊在《自由中國》半月刊上。文中對那位“滑稽之雄”頗有貶詞,但是令我讀之再三而低回不已的,卻是那簡潔有力的白話文。足見真通中文的人,體魄健全,內力深厚,所以西化得起。西化不起,西而不化的人,往往中文原就欠通。今日大學生筆下的中文,已經夠西化的了,西化且已過頭,他們所需要的,便是“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