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這一項提案已經被執行委員會多次地討論,而且被通過了。
39、那名間諜被指示在火車站的月臺上等候他。
40、這本新書正被千千萬萬的讀者所搶購著。
41、季辛吉將主要地被記憶為一位翻云覆雨的政客。
42、他的低下的出身一直被保密著,不告訴他所有的下屬。
英語多被動語氣,最難化入中文。中文西化,最觸目最刺耳的現象,是這被動語氣。無論在文言或白話里,中文當然早已有了被動句式,但是很少使用,而且句子必短。例如“為世所笑”,“但為后世嗤”,“被人說得心動”,“曾經名師指點”等,都簡短而自然,絕少逆拖倒曳,喧賓奪主之病。還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是除了“被”、“經”、“為”之外,尚有“受”、“遭”、“挨”、“給”。“教”、“讓”、“任”等字可以表示被動,不必處處用“被”。其二是中文有不少句子是以(英文觀念的)受詞為主詞:例如“機票買好了”,“電影看過沒有”,就可以視為“機票(被)買好了”,“電影(被)看過沒有”。也可以視為省略主詞的 “(我)機票買好了”,“(你)電影看過沒有”。中文里被動觀念原來很淡,西化之后,凡事都要分出主客之勢,也是自討麻煩。其實英文的被動句式,只有受者,不見施者,一件事只呈現片面,話說得謹慎,卻不清楚。“他被懷疑并沒有真正進過軍校”:究竟是誰在懷疑他呢?是軍方,是你,還是別人?
前引五句的被動語氣都很拗口,應予化解。句38可改成:“這一項提案執行委員會已經討論多次,而且通過了。”向39可改成:“那名間諜奉命在火車站的月臺上等候他。”以下三句也可以這么改寫:句40:“千千萬萬的讀者正搶購這本新書。”句41:“季辛吉在后人的記憶里,不外是一位翻云覆雨的政客。”(或者: “歷史回顧季辛吉,無非是一位翻云覆雨的政客”。)句42:“他出身低下,卻一直瞞著所有的部屬。”
43、獻身于革命的壯烈大業的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44、人口現正接近五百萬的本市,存在著嚴重的生存空間日趨狹窄的問題。
45、男女之間的一見鐘情,是一種浪漫的最多只能維持三四年的迷戀。
英文好用形容詞子句,但在文法上往往置于受形容的名詞之后,成為追敘。中文格于文法,如要保留這種形容詞子句的形式,常要把它放在受形容的名詞之前,顫巍巍地,像項大而無當的高帽子。要化解這種冗贅,就得看開些,別理會那形容詞子句表面的身份,斷然把它切開,為它另找歸宿。前引三句不妨分別化為:句43: “他獻身于革命的壯烈大業,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句44:“本市人口現正接近五百萬,空間日趨狹窄,問題嚴重。”句45:“男女之間的一見鐘情,是一種浪漫的迷戀,最多只能維持三四年。”’英文里引進形容詞子句的代名詞和副詞如which?who?where?when等等,關節的作用均頗靈活,但在中文里,這承先啟后的重擔,一概加在這么一個小“的”字上,實在是難以勝任的。中文里“的,的”成災,一位作家如果無力約束這小“的”字,他的中文絕無前途。
46、當你把稿子寫好了之后,立刻用掛號信寄給編輯。
47、當許先生回到家里看見那枝手槍仍然放在他同事送給他的那糖盒子里的時候,他放了心。
48、你怎么能說服他放棄這件事,當他自己的太太也不能說服他的時候?
英文最講究因果、主客之分——什么事先發生,什么事后來到,什么事發生時另一件事正好進行到一半,這一切,都得在文法上交待清楚,所以副詞子句特別多。如此說來,中文是不是就交代得含糊了呢?曰又不然,中文靠上下文自然的順序,遠多于文法上字面的銜接,所以貌若組織松懈。譬如治軍,英文文法之嚴像程不識,中文文法則外弛內張,看來閑散,實則機警,像飛將軍李廣。“當……之后”、“當……的時候”一類的副詞子句,早已濫于中文,其實往往作繭自縛,全無必要。最好的辦法,就是解除字面的束縛,句法自然會呼吸暢通。句46可簡化為:“你稿子一寫好,立刻用掛號信寄給編輯。”句47只須刪去“當……的時候”之四字咒,就順理成章,變成:“許先生回到家里,看見那枝手槍仍然放在他同事送給他的那糖盒子里,就放了心。”句48的副詞子句其實只關乎說理的層次,而與時間的順序無涉,更不該保留“當……的時候”的四字咒。不如動一下手術,改作:“這件事,連他自己的太太都無法勸他放手,你又怎么勸得動他?”
49、我決不原諒任何事先沒有得到我的同意就擅自引述我的話的人。
50、那家公司并不重視劉先生在工商界已經有了三十多年的經歷的這個事實。
51、他被委派了明天上午陪伴那位新來的醫生去病房巡視一周的輕松的任務。
英文里的受詞往往是一個繁復的名詞子句,或是有繁復子句修飾的名詞。總之,英文的動詞后面可以接上一長串字眼組成的受詞,即使節外生枝,也頓挫有致,不嫌其長。但在中文,語沓氣泄,虎頭蛇尾,而又尾大不掉,卻是大忌。前引三句話所以累贅而氣弱,是因為受詞直到句末才出現,和動詞隔得太遠,彼此失卻了呼應。這三句話如果是英文,“任何人”一定緊跟在“饒恕”后面,正如“事實”和“任務”一定分別緊跟著‘“重視”和“委派”,所以動詞的作用立見分曉,語氣自然貫串無礙。中文往往用一件事做受詞(字面上則為短句),英文則往往要求找一個確定的名詞來承當動詞:這分別,甚至許多名作家都不注意。例如“張老師最討厭平時不用功考后求加分的學生”,句法雖不算太西化,但比起“張教師最討厭學生平時不用功,考后求加分”來,就沒有那么純正、天然。同樣,“我想到一條可以一舉兩得的妙計”也不如“我想到一條妙計,可以一舉兩得”。關鍵在受詞是否緊接動詞。茲再舉一例以明。“石油漲價,是本周一大新聞”比“石油的漲價是本周一大新聞”更像中文,因為前句以一件事(石油漲價)為主詞,后句以一個名詞(漲價)為主詞。
要化解句49至51的冗贅,必須重組句法,疏通關節,分別改寫如下:句49:“任何人事先沒有得到我同意就擅自引述我的話,我決不原諒。”句50:“劉先生在工商界已經有了三十多年的經歷,這件事,那家公司并不重視。”句51:“院方派給他的輕松任務,是明天上午陪伴那位新來的醫生去病房巡視一周。”(或者:他派定的任務輕松,就是明天上午陪伴那位新來的醫生,去病房巡視一周。)
以上所論,都是中文西化之病。當代的白話文受外文的影響,當然并不盡是西化。例如在臺灣文壇,日本文學作品的中譯也不無影響,像林文月女士譯的《源氏物語》,那里面的中文,論詞藻,論句法,論風格,當然難免相當“和化”。讀者一定會問我:“中文西化,難道影響全是反面效果,毫無正面價值嗎?”
當然不盡如此。如果六十年來的新文學,在排除文言之余,只能向現代的口語,地方的戲曲歌謠,古典的白話小說之中,去吸收語言的養分——如果只能這樣,而不曾同時向西方借鏡,則今日的白話文面貌一定大不相同,說不定文體仍近于《老殘游記》。也許有人會說,今日許多聞名的小說還趕不上《老殘游記》呢。這話我也同意,不過今日真正杰出的小說,在語言上因為具備了多元的背景,畢竟比《老殘游記》來得豐富而有彈性。就像電影的黑白片杰作,雖然仍令我們吊古低回,但看慣彩片之后再回頭去看黑白片,總還是覺得缺少了一點什么。如果六十年來,廣大的讀者不讀譯文,少數的作家與學者不讀西文,白話文的道路一定不同,新文學的作品也必大異。中文西化,雖然目前過多于功,未來恐怕也難將功折罪,但對白話文畢竟不是無功。犯罪的是“惡性西化”的“西而不化”,立功的是“善性西化”的 “西而化之”以致“化西為中”。其間的差別,有時是絕對的,但往往是相對的。除了文筆極佳和文筆奇劣的少數例外,今日的作者大半出沒于三分善性七分惡性的西化地帶。
那么,“善性西化”的樣品在哪里呢?最合理的答案是:在上乘的翻譯里。翻譯,是西化的合法進口,不像許多創作,在暗里非法西化,令人難防。一篇譯文能稱上乘,一定是譯者功力高強,精通截長補短化淤解滯之道,所以能用無曲不達的中文去誘捕不肯就范的英文。這樣的譯文在中西之間折沖樽俎,能不辱中文的使命,且帶回俯首就擒的西文,雖不能就稱為創作,卻是“西而化之”的好文章。其實上乘的譯文遠勝過“西而不化”的無數創作。下面且將夏濟安先生所譯《古屋雜憶》(The Old Manse: by Nathaniel Hawthorne)摘出一段為例:
新英格蘭凡是上了年紀的老宅,似乎總是鬼影幢幢,不清不白,事情雖怪,但家家如此,也不值得一提了。我們家的那個鬼,常常在客廳的某一個角落,喟然長嘆;有時也翻弄紙張,簌簌作響,好像正在樓上長廊里研讀一篇講道文——奇怪的是月光穿東窗而入,夜明如畫,而其人的身形總不得見。
夏濟安的譯文純以神遇,有些地方善解原意,在中文里著墨較多,以顯其隱,且便讀者,不免略近意譯,但譯文仍是上乘的,不見“西而不化”的痕跡。
再從喬志高先生所譯《長夜漫漫路迢迢》(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by Eugene O'Neill)錄一段對話:
你的薪水也不少,憑你的本事要不是我你還賺不到呢。要不是看你父親的面子沒有一家戲園老板會請教你的,你的名聲實在太臭了。就連現在,我還得不顧體面到處替你求情,說你從此改過自新了——雖然我自己知道是撒謊!
夏濟安的譯文里,成語較多,語氣較文,句法較松動。喬志高的譯文句法較緊,語氣較白,末句更保留倒裝句式。這是因為夏譯要應付19世紀中葉的散文,而喬譯面對的是20世紀中葉的對白。二譯在文白上程度有異,恐怕和譯者平日的文體也有關系。茲再節錄湯新楣先生所譯《原野長宵》(My Antonia: by Willa Cather):
隆冬在一個草原小鎮上來得很猛,來自曠野的寒風把夏天里隔開一家家庭院的樹葉一掃而光,一座座的房屋似乎湊近在一起。屋頂在綠蔭中顯得那么遠,而現在卻暴露在眼前,要比以前四周綠葉扶疏的時候難看得多。
三段譯文相比,夏譯不拘小節,幾乎泯滅了原作的形跡;喬譯堅守分寸,既不推衍原作,也不放任譯文;湯譯克己禮人,保留原作句法較多,但未過分委屈中文。換句話說,夏譯對中文較為照顧,湯譯對于原作較為尊重,喬譯無所偏私。三段譯文都出于高手,但論“西而化之”的程度,夏譯“化”得多,故“西”少;湯譯“化” 得少,故“西”多;喬譯則行平中庸之道。純以對中文的西化而言,夏譯影響不大——輸入的英文句法不多,當然“教唆’讀者的或然率也小。湯譯影響會大些--輸入的英文句式多些,“誘罪率”也大些;當然,湯譯仍然守住了中文的基本分寸,所以即使“誘罪”,也無傷大雅。
本文旨在討論中文的西化,無意深究翻譯,為了珍惜篇幅,也不引英文原作來印證。“善性西化”的樣品,除了上乘的譯文之外,當然還有一流的創作。在白話文最好的詩、散文、小說,甚至批評文章里,都不難舉出這種樣品。但是并非所有的一流創作都可以用來印證,因為有些創作的語言純然中國韻味,好處在于調和文白,卻無意去融會中西。例如梁實秋先生精于英國文學,還譯過莎氏全集,卻無意在小品文里搞西化運動。他的《雅舍小品》享譽已久,里面也盡多西學之趣,但在文字上并不刻意引進英文語法。梁先生那一輩,文言底子結實,即使要西化,也不容易西化。他雖然佩服胡適,但對于文言的警策,不肯全然排斥,所以他的小品文里文白相濟,最有彈性。比他年輕一輩而也中英俱佳的作家,便兼向西化發展。且看張愛玲的《傾城之戀》:
流蘇吃驚地朝他望望,驀地里悟到他這人多么惡毒。他有意的當著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系。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然而她如果遷就了他,不但前功盡棄,以后更是萬劫不復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擔 了虛名,他不過口頭上占了她一個便宜。歸根究柢,他還是沒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里來,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
張愛玲的文體素稱雅潔,但分析她的語言,卻是多元的調和。前引一段之中,像“勢成騎虎”、“前功盡棄”、“萬劫不復”等都是文言的成語;“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近乎俚曲俗謠;“驀地里悟到”,“枉擔了虛名”,像來自舊小說,至少巴金的小說里絕少出現;其他部分則大半是新文學的用語,“他還是沒得到她”之類的句子當然是五四以后的產品。最末一句卻是頗為顯眼的西化句,結尾的“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簡直是英文的介系詞片語,或是分詞片語——譯成英文,不是with better terms of peace,便是bringing better terms of peace。這個修飾性的結尾接得很自然,正是“善性西化”的好例。下面再引錢鐘書40年代的作品《談教訓》:
上帝要懲罰人類,有時來一個荒年,有時來一次瘟疫或戰爭,有時產生一個道德家,抱著高尚到一般人所不及的理想,更有跟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驕傲和力量。
這顯然是“善性西化”’的典型句法,一位作家沒有讀通西文,或是中文力有不逮,絕對寫不出這么一氣貫串、曲折而不蕪雜的長句。這一句也許單獨看來好處不很顯眼,但是和后面一句相比,就見出好在哪里了:
當上帝要懲罰人類的時候,他有時會給予我們一個荒年,有時會給予我們一次瘟疫或一場戰爭,有時甚至于還會創造出一個具有著高尚到一般人所不及的理想的道德家——這道德家同時還具有著和這個理想成正比例的驕傲與力量。
后面這一句是我依“惡性西化”的公式從前一句演變來的。兩句一比,前一句的簡潔似乎成了格言了。
我想,未來白話文的發展,一方面是少數人的“善性西化”愈演愈精進,一方面卻是多數人的“惡性西化”愈演愈墮落,勢不可遏。頗有不少人認為,語言是活的,大勢所趨,可以積非成是,習慣成自然,一士諤諤,怎么抵得過萬口囁囁,不如算了吧。一個人抱持這種觀念,自然比較省力。但是我并不甘心。一個民族的語言自然要變,但是不可以變得太快,太多,太不自然,尤其不可以變得失盡了原有的特性與美質。我們的教育界、文化界和各種傳播的機構,必須及時警惕,須為良謀。否則有一天“惡性西化”的狂潮真的吞沒了白話文,則不但好作品再無知音,連整個民族的文化生命都面臨威脅了。
197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