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路上
不許結伴而行,務必獨自游歷教化。以個體的自我面對向他一人展開的世界,體驗、親證、自律、實踐。一個人,在路上。汝當自依。
佛陀的一生中,有過幾次讓后人頗費心思的轉折:
為什么要拋棄他現成給定的富足生活與王位繼承權而出家過流浪者的生活?
為什么在他的禪定修養已達到很高造詣而不得不令其師事的兩位當時全國水平最高的禪定家驚訝并打算立他為思想繼承人時,他卻離開了他們?
為什么在他已與苦行對峙了長達六到十年而品嘗了一般苦行者都未能做到的一切肉體磨難之苦并使得周遭人都滿懷敬佩之情如圣人般看待他時,他卻放棄了這甚至是唾手可得的名譽而離開了苦行林?
為什么在他于畢缽羅樹下(這棵樹后來被稱為菩提)趺坐成道后實際已是全國最具境界的哲悟家而還要徒步跋涉到幾百里外的異地去傳教呢?
為什么在他已然擁有了近千名弟子后卻不滿足于平平靜靜做導師的生涯而還要堅持一個人獨行游歷教化呢?
為什么與婆羅門的對峙與征服,對提婆達多叛逆的粉碎,九橫大難之后,在他八十歲高齡時,在釋迦族滅亡后,他還會從婆吒百村渡恒河并選定他的故鄉作為他最后傳教的方向呢?
為什么,他能不顧惡疾纏身在弟子勸他休息時還要側臥于沙羅雙樹間支撐著為前來尋訪的沙門說法并以此作為自己臨終的方式呢?
我總是懷著一種知識的渴望。一年又一年。發現在萬事萬物的本質中,有些東西不能稱為“學習”。惟有一種知識,那是無所不在的,在你里面,在我里面,在一切生物里面••••••對這種知識而言,它的最大的敵人,莫過于有學問的人,莫過于學問。
從別人的講道中是無法求得解脫的。遠離所有的教條與導師――哪怕他是眾望所歸的救世者,哪怕他是另一個靈魂中的自我。像一個剛出世的嬰兒,此外他什么也不是,此外,什么也沒有。
再沒有人像他那么孤獨了。他不再是個貴族,不屬于任何職工組織,不是個尋求職工保障而在其中享受其生命與語言的工匠,不是個婆羅門,不是個屬于沙門社會的苦行僧,甚至連深山中最與世隔絕的隱士,也不是一個人孤孤獨獨的,他還是屬于人類社會中的一個階級。迦文達做了和尚,于是成千個和尚都成了他的兄弟,他們穿著同樣的僧袍,享受著同樣的信仰,說著同樣的話。而他,悉達多,他屬于哪里?他分享誰的生命?他說誰的語言?
他一無所有,卻得到了:悉達多,他自己。
當所有的語言已無法承載他的思想時,悉達多請求舊友吻他的額頭,那一瞬間,迦文達在悉達多的面孔上看到的是一長串川流不息成百上千的面孔,出現、消失、更新;一條瀕死的魚的面孔,一個初生嬰兒的面孔,一個謀殺者殺人與被處決的兩種面孔,男人與女人赤裸的身體,橫臥的尸體和許多動物的頭――全都糾纏在愛、恨、毀滅、再生的關系里,既靜止又流動,鋪開在一層玻璃般的薄冰或水的面具上面――那是悉達多的臉,那臉上是只有俯瞰與親歷了這一切的人才有的半優雅半嘲弄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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