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老傢伙并不常聚在一起,呆在各自的鋪子里。鋪子在傍晚便早早地關了門,看去很黑,只是從棚頂那很小的牛角片窗子透出一絲微弱的光。在屋子里,那老光棍經常是坐在自己的床上,拿著他的德文讚美詩集,輕輕唱著他的晚禱讚美詩。有時他在屋里東翻翻西找找一直折騰到深夜,根本談不上有趣。在異鄉為異客的境況是很辛酸的!自己的事誰也管不著,除非你妨礙了別人。
在外面,夜漆黑一片又下著大雨小雨的時候,那一帶可真是昏暗荒涼。除去街頭畫在墻上的圣母像前掛著那唯一的一小盞燈外,別的光一點看不到。街的另一頭朝著斯洛特霍爾姆3,那邊不遠處,可以聽見水著實地沖刷著木水閘。這樣的夜是漫長寂寞的,要是你不找點事干的話:把東西裝了起來再拿將出去,收拾收拾小屋,或者擦擦稱東西用的秤,可這又不是每天都必須做的,於是便再干點別的。老安東就是這樣,他自己縫自己的衣服,補自己的鞋子。待到他終於躺到床上的時候,他便習慣地戴上他的睡帽,把它拽得更朝下一些。但是不一會兒他又把它拉上去,看看燭火是不是完全熄了。他用手摸摸,捏一下燭芯,然后他又躺下,翻朝另一邊,又把睡帽拉下來。但往往又想著:不知那小火爐里的煤是不是每一塊都燃盡了,是不是都完全弄滅了,一點小小的火星,也可能會燃起來釀成大禍。於是他又爬起來,爬下梯子,那還稱不上是樓梯,他走到火爐那里,看不到火星,便又轉身回去。然而常常他只轉了一半,自己又弄不清門上的鐵栓是不是拴好了,窗子是不是插好了;是啊,他又得用他的瘦弱的腿走下來。爬回床上的時候,他冷得發抖,牙直哆嗦,因為寒氣這東西是在知道自己快無法肆虐的時候才特別猖狂起來的。他用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睡帽拉得死死蓋住眼睛。這時候,一天的生意買賣和艱難苦楚的念頭全沒有了。可是隨之而來的并不是甚么爽心的事,因為這時候又會想起了許多往事。去放窗簾,窗簾上有時別著縫衣針,一下子又被這針紮著;噢!他會叫起來。針扎進肉里痛得要命,於是便會眼淚汪汪。老安東也常常挨扎,雙眼里是大顆大顆的熱淚,粒粒像最明亮的珍珠。淚落到了被子上,有時落到了地上,那聲音就好像一根痛苦的弦斷了,很刺心。淚當然會干的,它們燃燒發展為火焰。但是它們便為他照亮了自己一幅生活圖像,這圖像從來沒有從他的心中消失掉;於是他用睡帽擦乾眼淚。是啊,淚碎了,圖像也碎了,可是引起這圖像的緣由卻還在,沒有消失,它藏在他的心中。圖像并不如現實那樣,出現的往往是最令人痛苦的一幕,那些令人痛苦的快事也被照亮,也正是這些撒下了最深的陰影。“丹麥的山毛櫸林真美!”人們這么說。可是對安東來說,瓦特堡一帶的山毛櫸林卻更美一些。在他看來,那山崖石塊上垂懸著爬籐的雄偉的騎士宮堡附近的老橡樹,更宏大更威嚴一些。那邊的蘋果花比丹麥的要更香一些;他現在都還可以觸摸、感覺到:一顆淚滾了出來,聲音清脆、光澤明亮。他清楚地看到里面有兩個小孩,一個男孩和一個小姑娘,在玩耍。男孩的臉紅彤彤,頭發卷曲金黃,眼睛是藍的,很誠摯,那是富有的商販的兒子,小安東,他自己。小姑娘長著棕色眼睛和黑頭發,她看去很勇敢,又聰明,那是市長的女兒,莫莉。他們兩人在玩一個蘋果,他們在搖晃那只蘋果,要聽里面的核子的聲音。他們把蘋果割成兩半,每人得了一塊,他們把里面的籽各分一份,把籽都吃掉,只留了一粒,小姑娘認為應該把它埋在土里。“你就瞧著它會長出甚么來吧,它會長出你完全想不到的東西來,它會長出一整棵蘋果樹來,不過并不是馬上。”籽,他們把它埋在一個花盆里。兩個人都非常地投入;小男孩用指頭在土里刨了一個坑,小姑娘把籽放了進去,然后兩人一起用土蓋上。“你明天早晨可不能把它刨起來看看它是不是長根了,”她說道,“這是不可以的!我就對我的花這么干過,只干過兩次,我要看看它們是不是在長,那時我不太懂事,那些花死了。”
花盆擱在安東那里,每天早晨,整個冬天,他都去看它,但是只看見那一?黑土。后來春天到了,太陽照曬得很暖和,於是花盆里冒出了兩片小小的綠葉。“是我和莫莉!”安東說道,“它很漂亮,沒法比了!”不久長出了第三片葉子。這象征誰呢?是的,接著又長出了一片,接著又是一片!它一天天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長著,越長越大,長成一小棵樹了。所有這些,現在都在一顆孤單的眼淚里映出,眼淚碎了,不見了;但是它又會從泉眼涌出,——從老安東的心里涌出。
艾森納赫附近有不少石山,其中一座圓圓地立在那里,沒有長樹,沒有矮叢,也沒有草;它被人們叫做維納斯山4.里面住著維納斯夫人,她那個時代的偶像女人,人家把她叫做霍勒夫人。艾森納赫所有的孩子當年知道她,現在還知道她;她曾把瓦特堡賽歌的民歌手、高貴的騎士湯豪舍5引誘到她那里。
小莫莉和安東常到山跟前去。有一次她說:“你敢不敢敲一敲,喊:霍勒夫人!霍勒夫人!開開門,湯豪舍來了!”可是安東不敢,莫莉就敢。但只敢喊這幾個字:“霍勒夫人!霍勒夫人!”她高聲地喊;其他的字她只是對風哼了哼,很含糊,安東很肯定,她根本就沒有說甚么。她看去很勇敢,有時她和其他小姑娘在花園里和他碰上的時候,小姑娘們都想親吻他,而他又偏不愿被人吻臉,要從姑娘群中掙著逃開;就只有她一個人敢真去吻他。“我敢吻他!”她高傲地說道,摟著他的脖子;這是她的虛榮心,安東讓她吻了,一點沒有猶疑。她是多漂亮、多么膽大啊!山上的霍勒夫人該也是很美的。但她那種美,大夥兒說過,是壞人的挑逗的美麗;最高境界的美相反應該是圣潔的伊麗莎白6身上的那種。她是保護這塊土地的女圣人,圖林根虔誠的公主,她的善行在這一帶許多地方的傳說和傳奇故事中廣為人稱頌。教堂里掛著她的畫像,四周裝點著銀燈;——可是她一點也不像莫莉。
兩個孩子種的那棵蘋果樹,一年年地長大了;它已經長大到必須移植到花園里自然的空氣中去了。在自然空氣中有露水澆它,和暖的陽光照曬它,它得到了力量抗禦冬天。在嚴峻的冬天威逼之后,到了春天,它好像非常欣喜,開出了花;收穫的時候,它結了兩個蘋果。莫莉一個,安東一個;不會再少了。
樹匆匆長大,莫莉和樹一樣成長著,她清新得就和一朵蘋果花一般;但是他不可能更長久地看見這朵花了。一切都在變化,一切都在新陳代謝!莫莉的父親離開了老家,莫莉跟著去了,遠遠地去了。——是的,在我們今天,乘上汽船,那只是幾個小時的路程,但是那時候,人們要用比一天一夜還多的時間才能從艾森納赫往東走到那么遠的地方,那是圖林根最邊緣的地方,去到那個今天仍叫做魏瑪的城市。
莫莉哭了,安東哭了;——那么多眼淚,是啊,都包含在一顆淚珠里了,它有著歡樂的紅色和美麗的光。莫莉說過她喜歡他勝過喜歡魏瑪的一切勝景。
一年過去了,兩年、三年過去了,在這期間來了兩封信,一封是運貨跑買賣的人帶來的,一封是一位游客帶來的;那路又長又艱難,又彎彎曲曲,經過不少的城和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