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班開班不久,許國璋先生就帶著我們這些弟子參觀了英語系的資料室和學校圖書館。他站在離書架三米開外的地方說,“要練出兩種本事。一是從很遠的地方就能認出一部書,也就是說,要記住它的physical appearance。二是要知道系資料室的某一個section應該有的書。例如,要一眼能看出他們缺某部詞典(O.E.D.),或缺某種雜志(如美國的Language)。在學校圖書館的一書架 Language雜志合訂本前,他得意地說,“我們是最近才開始訂Language 的,我還親自給雜志社寫信,把過期的幾十期統統補齊了。要等現在再補,可能已經絕版了。”兩個多小時的參觀,他在多處駐足,評說著詞典、百科全書、companion(指南)、文學名著、文藝批評、西方哲學、文化、歷史等書籍及國內外的多種雜志。讓我們吃驚的是,點評哪個角落的書,他都如數家珍。若某本書不在,他會發現放錯了地方或向管理人員詢問書的去處。他還說,書要年年購買,要留意國外的出版行情;出了好書就一定買到,否則別人會笑話。言談之中,他對書的至愛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這次參觀在弟子們心中留下了這樣一個問題:我們何時才能對北外的圖書館熟悉到這個份上?
此外,我們那個研究生班還有幸請到多位外國專家來講學。講語言學的是英國人John Reed。此人閑話很少,出口成章,是他第一次讓我們真正接觸普通語言學。我們這些毫無語言學根底的人,首次讀到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但還沒有看到他的 A 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記得那時我們對lange和parole,signifier 和signified這些概念都感到十分新鮮。當時因為圖書資料奇缺,我就把Reed 先生的7、8講的講課錄音一字不漏地聽寫下來。工夫不負有心人,經過這次大規模的聽寫,許多語言學的基本概念在我的頭腦中牢固地建立起來。另一位講語言學的是來自匹茲堡大學的安東尼先生,一位熱情、和善的老人。他向我們介紹了美國語言學的發展狀況(十年文革使我們對外界了解甚少)。盡管這些信息已經過了二、三十年,但是對我們來說,卻顯得那么新鮮。還有一位教英國文學的專家是英國文化處派來的布朗先生,此公學問不錯,但是態度傲慢。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憤怒的青年人運動”(the Angry Young Men Movement)。這里,我不是單純列舉事實,而是想說明,我們當時因為深感自己耳目閉塞,因此下定了奮起直追的決心。當時的十幾名學生學習起來如饑人覓食,勢不可擋。拿到一部經典、名著,常愛不釋手,讀個通宵。讀研究生的前兩年,我就寫出了三篇文章。其中有一篇,是評論“憤怒的青年人運動。”我讀了包括Look Back in Anger, Saturday Night and Sunday Morning, The Lonely Long Distance Runner, Take a Girl Like You等多部憤怒青年作家的代表作,查閱了當時(60年代)的社會背景,又讀了重要作家對此次文學運動的介紹和評論文章。先用英文成稿,交給布朗先生一閱。他大為高興,在我的文章后批上“Tour de force” (法語,意為“出色之作”),他還當面對我說:“I feel duly rewarded to see a paper of this quality written after I have lectured for two months here in Beijing.”此后,這個傲慢的人也變得友善了許多。得到鼓勵后,我大著膽子把文章給王佐良先生看。幾天之后,他在飯桌上對我說,“你把文章譯成中文,明年三月我們在《外國文學》的第一期給你登一登。”還有一篇文章是介紹喬姆斯基的 The Sound Pattern of English,于第二年發表在復旦主辦的《現代英語研究》上。那似乎是國內生成音位學的第一篇文章。當時,是許老讓我讀了這本書。讀過之后,我用英文寫了個paper,并將文章給安東尼先生看。他說:“It’s very good. You’re a complex person. The generative rules are very complex and you understand them all right.”聽了他的話,我放心了。接著,我又把文章變成漢語,給許老看。許老看了前四分之一,后面那些元音重讀規則過于技術性,他沒有看,就說,“你寄出去,讓他們去改吧,復旦會有人懂。雖然那篇文章只介紹了喬氏宏篇巨著的前三章,也是最簡單的三章,但它的發表給一個初學者帶來的自信與愉悅卻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因為這意味著我能讀懂當代最深奧的音位學了。
總之,學習道路是漫長的。當時,這些事情一件一件發生的時候,似乎都是偶然的、孤立的、隨意的。現在回憶起來,它們又好像是必然的、有聯系的、有計劃的。把這些事件串連起來,使我們看到北外英語系偉大的教學傳統,看到那些老師們的教學理念和思想軌跡。所有這些都為我們指出了成功學習者不可偏離太遠的學習道路。這條路是漫長的、艱辛的;同時,也是愉悅的、慰藉心靈的。路上有一座座里程碑、一道道風景線,一個比一個殊勝,最終通向令人向往的境界。
回首往事,我不免有些懷舊。我們當年的生活是清苦的,卻落得個耳靜心靜。每個人的工資都是幾十元錢,每個人住的都是筒子樓,沒有紅眼病,不用為買車買房去拼命教課掙錢。除了學習還是學習,除了教書還是教書。現在的年輕人比我們那時要操勞得多,這是這一代人為追求高水平的物質生活所付出的代價。這種現實也不可避免地影響了年輕人學問與教學的精細。當今世界,坐得住的人越來越少,很多人心里像長了草。有的人學了兩三年英語就認為夠用了,著急忙慌地找個外企上班掙錢。而我們這些人,學了那么多年,仍然認為自己學得很不夠。王佐良先生經常引用的一句英文是:“A little learning is a dangerous thing”,大意是“半瓶子醋最可怕”。心情浮躁、急功近利、輕視學問的種種表現,最終會使教育事業付出沉重代價。
還有一件值得討論的事,前幾年,有人反對“文學路子”,認為英語課上的文學材料過多了,過時了,要多講科普和科技英語。多些自然科學的材料本無可厚非,但不讓文學進課堂,卻實在是欠妥。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學語言不學點文學,無論如何也學不出味道來。科普英語的結構和意義都比較直截了當,沒有太多好講的,也不能培養出學生的語感。可充當課文的材料最好是旨意深厚、文思周密、意味深長的,必須經得起咀嚼和品味。此外,文學也是人文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人文教育無論怎樣強調也不過分。人文教育就是要教會學生如何做人,如何與人相處,如何面對生活――特別是如何頂住壓力,如何克服困難,如何對待坎坷,又如何以平常心面對成功和榮譽。中國的獨生子女太需要這方面的教育了。
就今天中國的外語學習的大環境而言,我以為有三個問題值得注意。表面上看是方法問題,實際上,方法背后是深層的學習理念問題。
首先,對待學習要有科學、踏實的態度。學習任何一門科學都需要下扎扎實實的功夫,不要總想投機取巧,也不要相信那些引誘你投機、以使他賺錢的歪門邪道。所謂的“瘋子英語”、“傻瓜英語”、“學習方法革命”等,都曾經迷惑過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只要稍稍靜下心來想一想就會發現,幾百年來,那么多的語言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哲學家用畢生的精力從事科學研究,都沒有發現什么“成功秘訣”。近年來,北京外國語大學的《英語學習》刊登了多篇“專家如是說”,上海外國語大學出版了《外語教育往事談――教授們的回憶》,大連外國語學院出版了《外語名家論要》,寫文章的一百多位老人也眾口一詞,都說學外語沒有什么捷徑好走――只能是多讀、多聽、多說、多寫。惟獨在21世紀初,中國出了救世英雄,能用靈丹妙藥讓中國人在幾個月內學會英語,這究竟有多大的可能性?難道那么多的哲人都比他們笨?那么多的科學家都比他們傻?根本不可能!他們之間的區別只有一點:哲人與科學家尊重真理,不想騙人;而“救世英雄”卻是以金錢掛帥,不顧事實,無知無畏。你可以“瘋”,也可以“狂”。但有一點,你能“瘋”會莎士比亞,我才信服。你能“狂”會同聲傳譯,那才算真本事。僅僅是為了克服羞澀感,用不著去發瘋發狂,只需在心理上做些調整就可以了。也用不著在樓頂上一遍遍地喊:“Its impossible!”“I can speak English!”我看到那么多的青年人相信這些歪門邪道,感到十分痛心。我在給英語教師做報告時,曾多次提到,“相信‘瘋子英語’、‘傻瓜英語’就相當于癡迷歪理邪說”,在場的數百名教師對此報以經久不息的掌聲。可見,絕大多數老師都是認同這種說法的。
其次,學習工具不能代替學習過程,高科技不能代替記憶。現在,學習外語的條件實在是太好了。英語的文學材料、聲象資料應有盡有;收音機、錄音機、錄像機、“文曲星”、“快譯通”、“詞霸”等不一而足,有些我都叫不上名字。該如何看待這些東西呢?當然,這些都是有助于學習的工具。問題是學習者該如何使用這些工具。適當使用,有益學習;使用不當,則影響學習效果。例如,材料太多,不知道如何選精品來學。桌子上擺滿了書,結果是摸摸這本放下,摸摸那本又放下,不能安心讀任何一本。古人云:“心頭書要多,案頭書要少”,就是說要專心致志。再比如,有了“文曲星”、“快譯通”,有些學習者認為,再也不用去背單詞、查詞典了,這是非常錯誤的認識。“快譯通”再好、再快,里面的東西仍然在你的頭腦之外,不是你的知識的一部分,也不能構成你的水平和能力。你在大會上做口譯或用英語宣讀論文時,總不能指望“文曲星”或“快譯通”來解圍吧。就是在筆譯和寫作中,你也不可能字字查“文曲星”、“快譯通”。這些工具只能在應急時用,要想真正學好英文,還是要借助于好的詞典,將詞義、常用搭配、例句等一一列出。要想真正悟出點東西,還是要靠查詞典這種慢功夫,急是出不來悟性的。再說,在“文曲星”上查多少詞堆在一起,也只不過是中國式的英文,而決不會是地道的英文。總之,外語學習是慢功,是細活,急功近利、毛毛糙糙是決不可能學好的。
最后,不要用考試代替學習,不要用試題集代替課本。目前,應試教育現象十分普遍,考試過多,很多試題或題型不夠科學。學習者花了很多的時間做題,最后拿個什么證,但是英文卻沒有學到手。這是為什么?因為,學一門外語,既是科學,又是藝術。其中有死記硬背的成分,也有熟能生巧的成分。學習詞匯、語法等,是硬記的成分,需要遵循一定的科學規律;但是,使用語言,卻需要多練,是藝術性的工作。現在的考試,多半是多項選擇題,這種題型,易于測詞匯、語法知識,不容易測出語言運用能力。再加上寫作所占的比例太低,又沒有口語考試,最后的結果就是分數很高,但語言運用能力卻十分低下。目前,擁有各種外語證書的人已經達到幾千萬了,為什么外語人才仍然相當匱乏呢?在這里,我想告訴學習者:“凡是經過突擊可以提高分數的考試,都不是有效度和信度的考試;凡是用大量的上課時間教你考試技巧的老師,決不是真正負責的老師;靠劃ABCD是永遠學不好英語的。我勸學習者不要太在乎拿個什么證,那不過是中國的‘土糧票’,是自我安慰。中國加入WTO后,需要大量的國際化人才。外企用人,看的是求職者的英語能力,才不會去理睬你手中的那個證書呢。國際人才競爭,要靠本事吃飯;七大姑八大姨沒用了,含金量不高的證書也不值錢了,還是老老實實學點真正的英文吧。”
動筆之前,我決心要寫出幾句有意義的話來,以免愧對讀者。但寫完之后回頭一看,不過是一本流水賬。可見,一個人要超越自我是多么難啊。因此,以上文字,與其說是想給讀者什么啟迪與教誨,還不如說是在重溫自己的學習經歷,回憶自己在與恩師的交往中所獲得的心靈的愉悅與精神的升華。
小編寄語:Daisy在上大學的時候就很崇拜劉潤清老先生啦。雖然時代在變,但是有些人的知識和人品值得我們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