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生命,作者杰克·倫敦——第三部分
他重新振作起來,繼續前進,心里又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 。這不是害怕他會死于斷糧的恐懼,而是害怕饑餓還沒有耗盡他最后一點求生力,而他已經給兇殘地摧毀了 。這地方的狼很多 。狼嗥的聲音在荒原上飄來飄去,在空中交織成一片極其真實的危險羅網 。那些狼,時常三三兩兩地從他前面走過,但是都避著他 。一則因為它們數量不多,此外,它們要找的是不會搏斗的馴鹿,而這個直立走路的怪物卻可能會咬人 。傍晚時,他碰到了許多零亂的骨頭,說明狼在這兒咬死過一頭野獸 。這些殘骨在一個鐘頭以前還是一頭小馴鹿 。他端詳著這些骨頭,它們已經給啃得精光發亮,還沒有死去的細胞泛著粉紅色,難道在天黑之前,他也會變成這樣子嗎?生命就是這樣嗎,是一時空虛、轉瞬即逝的東西嗎?只有活著才感到痛苦,死并沒有什么難過 。死就等于睡著了,它意味著安息 。那么,為什么他不甘心死呢?
但是,他對這些事情想得并不長久 。他蹲在苔蘚地上,嘴里銜著一根骨頭,吮吸著仍然使骨頭泛紅的殘余生命 。甜蜜蜜的肉味,引得他要發瘋了,他咬緊骨頭 。有時,他咬碎了一點骨頭,有時卻咬碎了自己的牙 。于是,他就用巖石來砸骨頭,把它搗碎成小塊,然后吞下肚 。匆忙之中,也會砸到自己的指頭 。使他一時感到驚奇的是,石頭砸了他的指頭,他卻并不覺得很痛 。接著下了幾天可怕的雨雪,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露宿,什么時候收拾行李 。他白天黑夜都在趕路,他摔倒在哪兒就在哪兒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燃燒時,就慢慢向前走 。他已經不再像人那樣掙扎了 。逼著他向前走的,是他的生命 。因為他不愿意死,也不再痛苦了,他腦子里則充滿了幻象和瘋狂的夢境 。
不過,他依然咀嚼著那只小馴鹿的碎骨頭,這是他收集起來隨身帶著的一點殘屑 。他不再翻山越嶺,只是順著一條流過一片寬闊山谷的大河走 。可是他既沒有看見溪流,也沒有看到山谷,他只看到幻象 。有一天早上,他醒過來,神智清楚地仰臥在一塊巖石上 。太陽明朗又暖和,他聽到遠處有一群小馴鹿尖叫的聲音 。他隱隱約約地記得下過雨,刮過風,飄過雪,至于他究竟被暴風雨吹打了兩天還是兩個星期,那他就不知道了 。有時,他就一動不動地躺著,和煦的陽光照在身上,使他的身體充滿暖意 。這是一個晴天,他想道 。也許,他可以想辦法確定自己的方位,他痛苦地使勁偏過身子 。下面是一條很寬的河,他覺得這條河很陌生,真使他奇怪 。他慢慢地順著河望去,河灣婉蜒在許多光禿禿的小荒山之間,比他往日碰到的任何小山都顯得更光禿荒涼,也更低矮 。于是,他慢慢地順著這條奇怪的河流,從容地向著天際走去,只見它注入一片明亮光輝的大海 。他仍然毫不激動 。太奇怪了,他想道,這是幻想吧,他確定看到光亮的大海上停泊著一艘大船 。他眼睛閉了一會再睜開,奇怪,這種幻象竟會這樣地經久不散!然而并不奇怪,他知道,在荒原中心絕不會有什么大海,正像他知道自己的空槍里沒有子彈一樣 。
他聽到背后傳來一個聲音——仿佛是咳嗽時,喉嚨里傳出的干咳聲 。由于他身體虛弱又很僵硬,他極慢極慢地翻了一個身 。他看不出附近有什么東西,但是他耐心地等待著 。又聽到了咳嗽的聲音,是從兩塊巖石之間發出來的,他隱約看到一只灰狼的頭 。那雙尖耳朵并不象別的狼那樣豎得筆挺;它的眼睛昏暗無光,腦袋耷拉著 。這個畜生不斷地在太陽光里眨著眼睛,它好象病了 。正當他瞧著它時,它又咳嗽了一次 。這次是真實存在的了,他想著,一面又翻過身,以便瞧見先前給幻象遮住的現實世界 。可是,遠處仍舊是那片大海,那條船也仍然清晰可見 。難道這是真的嗎?他閉著眼睛,想了好一會,然后想出來了 。他一直在向北偏東走,他已經離開狄斯分水嶺,走到了銅礦谷 。這條很寬的河就是銅礦河,那片光輝的大海是北冰洋 。那條船是一艘捕魚船,本來應該駛往麥肯齊河口,由于太偏東了,現在正停泊在加冕灣 。他記起了很久以前看到過的那張地圖,現在對他來說,都完全清楚,也入情入理了 。
他坐起來,想著切身的事情 。裹在腳上的毯子已經磨穿了,他的腳破得沒有一處好肉 。最后一條毯子已經用完了 。槍和獵刀也不見了 。帽子不知在什么地方丟了,帽圈里那些火柴也一塊丟了 。不過,貼胸放在煙草袋里的火柴還在,而且是干的 。他瞧了一下表,時針指著十一點,表仍然在走 。很清楚,他一直沒有忘了上表 。他很冷靜,雖然身體衰弱至極,但并沒有痛苦的感覺 。他一點也不餓,甚至想到食物也不會產生快感 。現在,他無論做什么,都只憑理智 。他齊膝蓋撕下了兩截褲腿,用來裹腳 。他總算還保住了那個鐵罐子 。他打算先喝點熱水,然后再開始向船走去,他已經料到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 。
他的動作很慢 。他好象得了病一樣哆嗦著 。等到他預備去收集干苔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不起來了 。他試了又試,用手和膝蓋支著爬來爬去 。有一次,他爬到了那只病狼附近 。那個畜生,一面很不情愿地避開他,一面用那條好象連彎一下的力氣都沒有的舌頭舐著自己的臉 。這個人注意到它的舌頭并不是通常那種健康的紅色,而是一種黃棕色,蒙著一層半干的粘膜 。這個人喝下熱水之后,覺得自己可以站起來了,甚至還可以像快死的人那樣走路 。他每走一兩分鐘,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 。他的步子軟弱無力,很不穩,就象跟在他后面的那只狼一樣 。這天晚上,等到黑夜籠罩了光輝的大海時,他知道自己和大海之間的距離只縮短了不到四英里 。
這一夜,他總是聽到那只病狼咳嗽的聲音,還不時聽到小馴鹿的叫聲 。他周圍全是生命,不過那是強壯的生命,非常活躍而健康的生命 。他知道那只病狼之所以要緊跟著他這個病人,是希望他先死 。早晨,他一掙開眼睛,就看到這個畜生正用一種如饑似渴的眼光瞪著他 。它夾著尾巴蹲在那兒,好象一條可憐的倒楣狗仔 。太陽亮堂堂地升了起來,整個上午他一直朝著光輝的海洋上那條船走去 。天氣好極了 。這是一種夏季的短暫回潮,這種情況在這并不常見 。它可能連續一周,也許明后天就會結束 。
adj. 習慣的,慣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