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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家具出租的房間》。在紐約西區(qū)破舊的紅磚房一帶的地區(qū)，絕大多數居民都如同時光一樣動蕩不定、遷移不停、來去匆匆。正因為無家可歸，他們也可以說有上百個家。他們不時從這間客房搬到另一間客房，永遠都是那么變幻無常——在居家上如此，在情感和理智上也無二致。他們口中唱著“家，甜美的家”，但卻體會不到歌曲的真情實感。他們的全部家當用個小紙盒一拎就走。他們對園藝一無所知，對他們而言，花和樹葉就是裝點女人帽子的飾物。這一帶有成百上千這種住客，這里的每棟房子都可以述說出成百上千的故事。大多數故事可能干癟乏味；不過，要說你在這些房屋中感受不到鬼魂存在的話，那才真是件怪事。一些曾在這里苦難求生的人們，雖然他們的身體已經消亡，但靈魂一定還停留于此。
一天傍晚，有個青年男子在這些崩塌失修的紅磚大房中間轉悠尋覓，挨門挨戶按著門鈴。在第十二家門前，他把空當當的手提行李放在臺階上，揩去帽沿和額頭上的灰塵，然后按響了門鈴。鈴聲聽起來很遙遠，好像從地下深處響起一樣。女房東應聲出來開門。年輕人打量著她，她的模樣使他想起從地下洞穴中爬出的一只無色、吃得過多的蛆蟲，尋找著可以充饑的房客。他問有沒有房間可以讓他過夜。“進來吧，”女房東說。她的聲音很輕柔，但年輕人卻感覺很不舒服。“三樓的里屋還空著，想看看嗎？”年輕人跟她上了樓，不知從什么地方投下一線微光照在過道上。腳下的地毯破爛不堪，墻上有些地方也許曾放過花花草草，果真如此的話，那些花草也早已死去。沒有花草能在這樣污濁骯臟的空氣中生長。
“就是這間，”女房東用柔和而粗啞的聲音說道。“房間很不錯，難得有空的時候。今年夏天這兒還住過一些特別講究的人。他們從不找麻煩，都按時付房租。自來水在過道盡頭。斯普勞和穆尼住了三個月，她們是演員。也許你聽說過她們吧？煤氣開關在這兒，瞧這壁櫥也很寬敞，能掛下你所有的衣物。這房間人人見了都喜歡，從來沒長時間空過。” “你這兒住過很多演戲的？”年輕人問。“他們這個來，那個去。我的很多房客都在劇院干活。對了，先生，這一帶劇院集中，演戲的人從不在一個地方長住。到這兒附近住過的也不少。他們這個來，那個去。” 他租下了房間，預付了一個星期的租金。他說他很累，想馬上住下來。他點清了租金。
她說房間早就準備好了，東西都是現成的。女房東離開時，他又一次，這已經是第一千次了，把掛在舌尖的問題提了出來。“有個姑娘叫埃洛伊絲·瓦西納小姐，你記得房客中有過這個人嗎？她多半是在臺上唱歌的。她個子中等，身材苗條，金紅色的頭發(fā)，左眼邊長了顆黑痣。” “不，我記不得這個名字。那些搞演出的，換名字跟換房間一樣快，來來去去的，我想不起這個名字了。” 不。總是不。五個月不間斷地打聽詢問，千篇一律地否定回答。白天去詢問那些認識演員的人，問她是否曾找他們謀過職。晚上則到劇院去尋找，名角兒會演的劇院去找過，下流的音樂廳也找過，有些地方實在太過污穢，他甚至害怕在那類地方找到她，但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去找過。
他對她獨懷真情，一心要找到她。他確信，自她突然離家出走之后，這座水流環(huán)繞的大城市一定把她蒙在了某個角落。但這座城市變化不定，今天還浮在上層的東西到了明天就被覆蓋在下面。這間客房以假惺惺的熱情迎接著新至的客人，似乎向他承諾可以在這里休息。房間里有一張床和兩把椅子，上面蓋著破布。窗戶間放著一碼寬的廉價穿衣鏡、墻上還掛著幾幅畫。年輕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客房則如巴比倫通天塔的一個套間，盡管稀里糊涂扯不清楚，仍然竭力把曾在這里留宿過的房客的故事向他細細講來。地上鋪了一張雜色地毯，像一座艷花盛開的小島，四周滿是灰塵。
墻上貼著鮮艷的壁紙，屋里還有個壁爐。壁爐上方的墻面上掛著一些明亮的布，可能是為了裝點房間，但顯然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掛在墻上的照片，年輕人在其他房間里已經見過一百次了。房間里到處都是以前的房客遺忘的零碎物品，戲院演員的照片，還有花瓶，但沒有什么值錢的。漸漸地，密碼的筆形變得清晰可辨，前前后后居住過這間客房的人留下的細小痕跡一一展現在年輕人眼前。梳妝臺前那片地毯上有個地方已經磨被得很薄了，意味著成群的漂亮女人曾在上面邁步。墻上的小指紋表明小孩子曾曾在此努力摸索通向陽光和空氣之路。
一團濺開的污跡，是某個人在盛怒下將物品砸在墻上的見證。在穿衣鏡的鏡面上，有人刻出“瑪麗”這個名字。看來，客房留宿人也許是受到客房那俗艷的冷漠所驅使，曾在狂怒中輾轉反側，并把一腔憤懣傾泄在這個房間上。椅子和墻面上有鑿痕和凹洞；半張床是壞的，走路時，地板似乎是在哀怨地發(fā)出尖叫。那些傷害這個房間的人，居然就是曾一度把它稱之為家的人。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然而，也許正是這屢戀家的本性才是根源。住在這的房客們也許從來不知道真正的家是什么樣子，但他們知道這個房間不是他們的家，從而點燃了他們胸中的沖天怒火。
坐在椅子上的年輕人任這些思緒繚繞心間。與此同時，樓中飄來活靈活現的聲音和氣味。他聽見一個房間傳來吃吃地竊笑，發(fā)出笑聲的人似乎并不開心愉快；別的房間傳來女人高聲講話的聲音，骰子的格格聲，催眠曲和嗚嗚抽泣；樓上傳來音樂聲。不知什么地方的門砰砰嘭嘭地開了又關；架空電車不時地隆隆駛過；還有動物在月夜中哀嚎。他呼吸到這座房子的氣息。味道很難聞，是一種陰冷、腐舊的霉臭味兒。他就這樣歇著，突然，房間里充滿木犀草濃烈的芬芳。它乘風而至，鮮明無誤，香馥沁人，活脫脫如來訪的佳賓。年輕人忍不住大叫：“什么？親愛的？”好像有人在喊他似地。
他一躍而起，四下張望。濃香撲鼻而來，把他包裹其中。他伸出手臂擁抱香氣。剎那間，他的全部感覺都攪混在一起。人怎么可能被香味斷然喚起呢？喚起他的肯定是聲音。難道這就是曾撫摸過他的聲音嗎？“她在這個房間住過，”他大聲說，開始搜尋她的征跡。因為他確信能辨認出屬于她的或是她觸摸過的任何微小的東西。這沁人肺腑的木犀花香，她所喜愛、唯她獨有的芬芳，究竟是從哪兒來的？房間只馬馬虎虎收拾過。他發(fā)現了一些女人用的東西，小發(fā)夾和小發(fā)飾。他還找到一塊帶有另一種花香的布和一本書，但都不是她的。
隨后他在房間里四處搜尋，像一條獵狗東嗅西聞，掃視四壁，趴在地上仔細查看地板。試圖找到一個可見的、但他還未發(fā)現的跡象，以證明她就在房間里，就在他旁邊、周圍、對面、心中、上面，近在咫尺，呼喚著他。他又感到了那呼喚之聲，他再次大聲回答“我在這兒，親愛的！”然后轉過身子，目瞪口呆，一片漠然，因為他在木犀花香中還察覺不出形式、色彩、愛情和張開的雙臂。唔，上帝啊，那芳香是從哪兒來的？從什么時候起香味開始具有呼喚之力？就這樣他不停地四下摸索。他發(fā)現許許多多房客留下物品，但那個似乎曾在這里住過、其幽靈好像仍然徘徊于此的她，他卻絲毫痕跡也未發(fā)現。這時他記起了女房東。
他跑下樓，來到透出一縫光線的門前。她應聲開門出來。他竭盡全力，克制住激動之情。“請告訴我，”他哀求道，“我來之前誰住過那個房間？” “好的，先生。我可以再說一遍。以前住的是斯普勞和穆尼夫婦，我已經說過，穆尼夫婦，但斯普勞小姐用她自己的名字，演戲的都這么做。”“斯普勞小姐是哪種女人，我是說，她長相如何？”“黑發(fā)、小個子、胖胖的，他們一個星期前搬走的。”“在他們之前誰住過？”“有個男人，不是演員。他還欠著我房租呢。在他以前是克勞德夫人和她兩個孩子，住了四個月；再以前是多伊爾老先生，房租是他兒子付的。他住了六個月。都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再往前我就記不起來了。”他謝了她，慢騰騰地走回房間。房間死氣沉沉。曾為它注入生機的香氣已經消失，代之而來的是發(fā)霉陳腐的臭氣。希望破滅了，他坐在椅子上看著煤氣燈的黃光。稍許，他走到床邊，把床單撕成長條，然后把布條塞進門窗周圍的每條縫隙中。現在，沒有空氣可以進到房間中了。一切收拾得嚴實緊扎后，他關掉煤氣燈，又在黑暗中把煤氣打開，最后感激不盡地躺到床上。
今晚輪到麥克庫爾夫人拿罐子去打酒，她取酒回來，和珀迪夫人在一個地下幽會場所坐下來聊天。這是女房東們聚會的地方。“今晚我把三樓里間租出去了，房客是個年輕人，”珀迪夫人說著喝了一口酒。“兩個鐘頭前他就上床了。” “真有啊，珀迪夫人，”麥克庫爾夫人說，羨慕不已。“那種房間你都租得出去，可真是奇跡。那你給他說那件事了嗎？”“房間里有家具，”珀迪夫人用她柔和而粗啞的聲音說，“就是為了租出去。我沒給他說那事兒，麥克庫爾夫人。”“可不是嘛，珀迪夫人。我們就是靠出租房子過活。你的生意經沒錯。如果知道這個房間里有人自殺，死在床上，誰還會來租它呢。”“當然嘛，我們總得活下去啊，”珀迪夫人說。“沒錯，這話不假。一個星期前我才幫你把三樓里間收拾規(guī)整。那個漂亮的姑娘擰開煤氣自殺了！她那小臉蛋兒多甜啊，珀迪夫人。”“可不是嘛，都說她長得俏，”珀迪夫人說。“只是她左眼邊的痣長得不好看。再來一杯，麥克庫爾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