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輕與重
2
……
如果永劫回歸是最沉重的負擔,那么我們的生活就能以其全部輝煌的輕松,來與之抗衡。可是,沉重便真的悲慘,而輕松便真的輝煌嗎?最沉重的負擔壓得我們崩塌了,沉沒了,將我們釘在地上。由此,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最為充實的象征。負擔越沉,我們的生活也就貼近大地,越趨近真切和實在。
相反,完全沒有負擔,人變得比大氣還輕,會高高地飛起,離別大地亦即離別真實的生活。他將變得似真非真,運動自由而毫無意義。
那么我們將選擇什么呢?沉重還是輕松?
3
多少年來,我一直想著托馬斯,似乎只有憑借回想的折光,我才能看清他這個人。我看見他站在公寓的窗臺前不知所措,越過庭院的目光,落在對面的墻上。
他與特麗莎初識于三個星期前捷克的一個小鎮上,兩人呆在一起還不到一個鐘頭,她就陪他去了車站,一直等到他上火車。十天后她去看他,而且兩人當天便做愛。不料夜里她發起燒來,是流感,她在他的公寓里呆了一個星期。對于這個幾乎是完全陌生的人,他慢慢地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愛。對他來說,她像個孩子,被人放在樹脂涂覆的草筐里順水漂來,而他在床榻之岸順手撈起了她。
他跪在她的床邊,見她燒得呼吸急促,微微呻吟。他用臉貼在她的臉,輕聲安慰她,直到她睡著。剎那間,他幻想著自己與她在一起已有漫漫歲月,而現在她正行將死去。他突然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不能挺過她死去的這一劫,他得躺在她身邊,與她一同赴死。他挨著她的頭,把臉埋在枕頭里過了許久。
現在他站在窗前,極力回想那一刻的情景。若他所清楚感受到的這種感情不是愛,又會是什么呢?但這是愛嗎?那種想死在她身邊的情感顯然有些夸張:在這以前他僅僅見了她一面!那么,明明知道這種愛不甚適當,難道這只是一個歇斯底里的男人感到自欺之需而作出的偽舉嗎?他的無意識是如此懦弱,一個小小的玩笑就使他選擇了這樣一個可憐的、壓根兒不可能進入他生活的鄉間女招待,來作為他的最佳伴侶!
他生著自己的氣,直到他弄明白自己的茫然無措其實也很自然。我們是永遠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因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們既不能把它與我們前世相比較,也無法使其在后世完美度過。
沒有比較的基點,因此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檢驗何種選擇更好。我們經歷著生活中突然臨頭的一切,毫無防備,就象演員進入初排。如果生活的第一排練便是生活本身,那生活有什么價值呢?
“Einmal ist Keinmal”托馬斯自言自語。這句德國諺語說,只發生過一次的事就象壓根兒沒有發生過。如果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我們當然也可以說根本沒有過生命。
(譯文參考自作家出版社譯本)
① 這里提到“eternal return”是指尼采學說里著名的永劫回歸觀,套用一個現在用得頗泛的佛家名詞,就是“無間道”:我們的生命、甚至歷史都只是在反復地重復而已。本選段出自全書的第一章,是作者為全書定的一個基調——大環境不斷輪回、不可逆轉的無奈。
② 我認為這句德國諺語是作者對人類實境的反擊。對于沉重的現實,我們只有選擇輕裝上陣,人生沒有可比性,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一切選擇都失去了充足理由的同時,一切結果也都變得十分合理。抓住自己幸福的選擇就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