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狗
與梅格的訣別是我這一生遇到的最難的事情。她已融為我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總是出現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
過去的15年,她一直是我最親密的伙伴,與我共享歡樂與悲傷。
她目睹了我成家、離異、生下兩個孩子、失去母親以及伺候久病的父親---一生中那么多的事。
我們將她葬在了花園一角的一棵開滿鮮花的櫻桃樹下,那是她最喜歡去的地方。馬修用木頭做了一個小十字架。勞拉認真地用紅彩筆在上面寫下了她的名字。
在這種時候,朋友們總會提出各式各樣的建議,其中最多的一條莫過于再養一條狗了。可是像梅格這樣的朋友是無法取代的。
父親在一次中風后,生活幾乎無法自理。在我的服侍下總算康復了。但是現在,我卻有點感到狀況后退已不如以前了。
梅格離去一個月后的一天,我端著托盤來到花園找父親。他喜歡坐在長椅上享受陽光。
“爸,來點茶和餅干吧。”我興沖沖地說道。
他一愣,旋即背過身去。但我還是看到了他面頰上的淚水。
“天真好。”我忙岔開話,以給他時間恢復常態。
“是的,吉爾。”他終于開口了。“挺美的。”
“爸,吃點東西吧。”
他仰望長空,嘆了口氣。
“孩子們馬上就放學了。”我笑著說,“那會兒再想吃餅干可就得和孩子們爭了。”
他輕輕一笑,而我差點哭出聲來。
“爸,我愛你。”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你要挺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聳了聳肩。
“不,你很明白。你一點點地與病魔抗爭,你正在戰勝它。可是近來,你卻好像要自暴自棄了。”
他嘆了口氣,拿起塊餅干,咬了一小口,對我笑了笑。
父親的退步也令大夫感到困惑。
“我很抱歉,可是除了那次中風所留下的后遺癥,你父親沒有別的什么毛病。我實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精神上的創傷。”
大夫說得對。父親的血液檢查結果沒有問題,其他的檢查也證明一切正常。他理應恢復得越來越好,可是情況并非如此。
我變著花樣為他做飯,以提高他逐漸消退的食欲。我甚至勸他坐車出去兜風。然而一回到家,他的情緒就變得漠然低落。我預感到我又要失去父親了。
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我清楚地記得父親年輕時的樣子。他曾是那樣地精力充沛,生龍活虎---把我扛在肩膀上;繞著花園同我追著玩,然后緊緊地把我摟在懷中。
他外出散步時,我總是跑出房門跟在他的身后。他對生活曾經是那樣地熱情,以至于我現在一見到他坐在花園中,膝上鋪條毯子,痛苦地凝視前方,我的心都要碎了。
父親中風后剛來我這兒時,他只能臥病在床。想起梅格幫助父親重新站起的情景,我忍不住笑了。
可愛的梅格。她從花園中叼著一截木棍,徑直跑上樓。
我跟著她想看個究竟。她把木棍放在父親床上,然后退后幾步,使勁地搖著尾巴。
父親從枕頭上抬起頭。
“這是做什么?”
她叫了起來,聲音從來都是那樣的輕柔,然后用鼻子蹭了蹭木棍。
“給我的?”父親咯咯地笑了,便伸手去夠。可是梅格飛快地沖上前,把棍子奪了回來。
這成了一場游戲。每次父親馬上要得手的時候,梅格總是搶先把棍子奪走。最后,她把木棍丟到地板上。這次梅格讓父親去拾起木棍,她沒去搶。
“吉爾。”父親大聲喚著。“吉爾。”
當我走近他時,他正在開懷大笑。
“你能扶我下樓嗎?”他問道。“我想坐在花園里。我可以為梅格扔木棍。”
“爸,當然可以。”我激動萬分。從這一刻起,父親迅速地康復了。
梅格是我的朋友,孩子們的玩耍伙伴,但對父親她更為重要。她始終與父親形影不離,在他獨自一人時伴隨在他的左右。無怪乎他現在變得消沉低落。他那么長時間坐著沉思,卻實在無法擺脫縈繞在心中的苦痛。
第二天,我把父親在花園里安頓好,并托咐他看一會兒戲耍的孩子。
“我不會去久的。”我保證道。“爸,你沒事吧?如果你需要什么,馬修可以為你去取。”
“謝謝你,孩子。”父親笑道。“別擔心,我會照顧好一切的。”
我知道梅格的角色我是無法取代的,可是我或許能為父親填補他生活中的這一缺憾。
我從未光臨過動物之家,一進去嚇了一跳。不光有狗,還有貓,一對小馬,三只矮羊和一群兔子。他們正等待著擁有新的家。
兩位女看護在這里做事。我身不由己地把自己的故事和盤托出。
她們中一位叫巴布斯的看護把我領到圍欄的盡頭。在那里,我見到了蹲在角落里的薩蒂。薩蒂并非安靜地呆著,而是不停地嚎叫著。那是一種悲傷心碎的聲音。她見到我們后,靜了下來,向我走來。透過鐵絲網,好像在打量著我。
我把手指伸進欄桿,她卻怯生生地躲開了。我用溫柔的聲音哄她過來。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她才上前,舔我的手指。
“她很乖。”我說道。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她怎樣才能喜歡上我那兩個淘氣鬼。我不禁心涼了一截。
“她的主人搬走了。”巴布斯說道。“他們把她寄養在養狗場,說一周后來接她。可是他們卻一去不復返。薩蒂現在很難信任誰。可一旦她得到厚愛,誰又知道會發生什么結果呢?”
“真狠心。”我感慨道。“他們怎能這樣?”
“噢,也許情況更糟糕。”巴布斯繼續說道。“她從未受過肉體上的傷害。然而她的信心已受到了重創。她需要不斷地恢復信心。她不能再忍受孤獨了。”
“她不會的。”我答道。薩蒂這時搖了搖尾巴,如同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在我家,請相信我,愛是不會缺乏的。”
當我回到家里時,馬修和勞拉已不見了蹤影。父親依然茫然直視前方。他連讀書的興致也沒有了。好像生命的全部只是注視著時間的流逝。
“爸……”
他轉過身抬頭看了我一眼,看到我并非一人,不禁愣了一下。我望著父親的臉,他正緊盯著眼前這條狗。有一瞬間我感到他會拒絕接納她。但是父親不是那種狠心的人……他伸出一只手招呼起薩蒂。
“過來,小姑娘。”他輕聲道。“我不會傷害你的。”
終于,薩蒂試探著走向了父親。在他的毯子上嗅來嗅去。
“她叫什么名字?”父親向我問道。
“薩蒂。”
“你好,薩蒂。”
薩蒂在父親身旁坐下,身體緊靠著他的雙腿。父親輕撫著薩蒂的頭。他對這個動作從不厭倦,就像他輕拍梅格一樣。
“她需要很多的愛。”我對父親講出了緣由。
一時間父親看上去很生氣。他從不能忍受任何形式的殘忍,無論是對動物,還是對孩子,甚至對成人,一概如此。“喂,”他輕聲道。“我們得給她彌補一下,你怎么想起又弄條狗來呢?”
“啊,我……”
“沒事兒,這很好。”父親拍了下我的手。“我知道你想念梅格,孩子們也是。不過這回她能陪你們了。你們可以走遠點散步了。也許我也可以跟著轉一轉。我可不想老坐在這里度過余生。”
這是幾個月以來父親第一次提到未來,我的心隨之一熱。
“我不可能一上來就走得很遠。”父親繼續道。“但如果我的力氣逐漸恢復的話……”
馬修和勞拉這時露面了。薩蒂也不禁情緒高漲起來。她跑向孩子們,那情景如同見到久別的朋友一樣。我看著父親,父親正放聲大笑。
我想起了遺棄薩蒂的人,他們是否會想到他們所失去的是什么。這是他們的損失,我們的收獲。我們這兒成了薩蒂的新家。我們不會再讓她失望。我想薩蒂也明白了這一點。
事實上,薩蒂好像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填補了梅格離去所留下的缺憾。
父親沒有帶薩蒂走出花園。他跟著她在園中到處轉著,始終對她講著什么,而薩蒂則出神地望著父親。
昨天是梅格離去的周年紀念日。過去的一年已經逝去,新的日子已經開始。
孩子們在那棵櫻桃樹下栽種了幾棵雪花蓮,算是對梅格永遠的懷念。我們都不禁潸然淚下。
這之后,我期待已久的奇跡終于出現了。父親慢慢地走進廚房,將薩蒂的牽狗帶從鉤子上取下來。
薩蒂歡快地叫著,不停地繞著圈子跑,差點跌倒,好像她也意識到這是一個特殊的時刻。
“好了,有誰想去散步嗎?”
這之前,父親只是繞著花園遛遛狗,長一些路程的遛狗留給我或孩子們干。所以,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我去。”馬修一把抓起了外衣。
“我也去。”勞拉已經把胳膊伸進了袖子里。
我站在窗前,目送著他們慢慢走向了大道。父親在中間,手中緊緊拽著薩蒂的牽狗帶。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剛走到一半,父親突然停住了。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我屏住氣,這時才發現原來他正縱聲大笑。笑聲是那樣的宏亮,連我都聽到了。淚水剎那間從我的眼眶中滾出。
我沖向門廳,從掛衣架上拽下外衣,跑出門去。
“爸。”我喊道。
他們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
“爸。”我又喊道,像是一個6歲的孩子。“我可以一同去嗎?”
“人越多越開心。”他回答道。父親伸出雙臂,那姿勢使我回到了孩提時代。
我跑向他,心怦怦地跳著。我知道這回他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將我托起,原地轉幾個圈了。
但是當他把我接在懷中,緊緊擁抱我的時候,我分明體驗到同樣的感受。
“爸,歡迎你恢復過來了。”我輕聲地說道。這時,父親把我摟得更緊了。